若不是這次父親病急如焚,我怎么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竟對父親一無所知。
匆匆趕到病房的時候,父親還在昏睡著。臉頰深陷,好像用力吸著雙頰,顴骨分明,眉頭緊蹙,額頭的五線譜和眼角的紋路被歲月雕琢得深刻而久遠,頭發長而油膩,全身一股汗臭味。穿著灰白相間的病服,蓋著白色略潮的被單,腳趾露在外面,雙腳的大趾、二趾都已烏黑發青。鼻子上插著氧氣管,左手輸著青霉素,右手打著安定。柜子旁邊放著監測儀,除了血壓低其余皆正常。
突然伴著“啊喲噫噫——呵”的一聲叫喊,父親面目猙獰雙眉鎖緊,臉上的溝壑愈加縱橫,雙臂用盡全身力氣上舉,拳頭緊握,血管筋脈暴起,全身顫抖著,母親急忙“啪、啪、啪、啪”有節奏地捶打著脊梁骨,姐姐拉著父親的手說,爸,放松點,忍忍就好了。父親掙扎了兩分鐘左右,疼痛才稍減,又平靜地昏迷過去了。比起疼痛,倒寧愿昏睡。我輕輕喊了聲,爸,爸,我回來了。我的右手拉著他的右手,左手撫摸著深鎖的眉心,想要將這褶皺撫平,可似乎怎么也撫慰不了。父親慢慢撩起臉皮,擠出一條縫,很快就閉上了。母親說,二女兒回來了,醒醒別睡了。父親再次撩開沉重而疲憊的眼簾,仿佛幾十年間的沉瞌睡要在此時才能睡夠,他微弱的聲音和口型說,哦,回來了。接著意識又朦朧起來了。沒過幾分鐘,又開始抽得前胸后背疼,聲喚不已。
想來至少有十幾年了,沒有和父親拉過手,沒有端詳過他的臉,沒有一起肩并肩散步。唯一回家說得最多的就是,爸,吃飯了。因為他永遠是最后一個坐到飯桌前。我緊緊握著父親的手。手掌很硬、很糙,掌紋很粗很深,老繭磨得我掌心不舒服,手指明顯變了形,微蜷,關節處粗大,指甲扁平,呈青灰色,總體看著很不協調。就是這雙飽經風霜的大手,撫育了我們姐弟四人成年。
握著這雙陌生的手,看著這張親切的臉、這副瘦弱的軀干,突然間發現對父親知之甚少。父親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小,但并不因此而受寵。打小聽話懂事、勤奮好學。17歲高考落榜,次年補習。據父親講,他正在學校上課,爺爺說奶奶病危,就空手回家被迫輟學。時日不長,奶奶病逝。自此父親便開啟了教師生涯。21歲與母親相親而婚。后迫于生計轉政,走上小公務員之路,直至50歲退休。工作30年間,勤勤懇懇、兢兢業業。聽母親講,父親常常把學生作業拿回家里來改直到深夜,經常在山區爆發滑坡、泥石流時默默值夜班。我也記得小時候常常看到父親的“優秀班主任”、“優秀教師”、“先進黨員”、“優秀干部”等等證書,那時候,證書上發燙的金字時刻鞭策著我們姐弟要好好學習,超越父親。他從來沒打過我,偶爾氣急罵一兩句,無非是因為兒時看電視太久或者睡懶覺之類的。到現在為止,我都沒有和父親做真正意義上的一次心靈上的溝通,甚至從來都沒有匯報過我的思想、工作情況,只是一句“好著哩”敷衍了事。我也不知道父親前半生都經歷些什么苦難的事情,只從母親嘴里知道父親不易!
想到這些,我覺得自己愧為人女,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有愛卻深埋心底,不曾表達也不曾回報。也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病魔,讓我知道父親于我們這個家、于我有多重要。
如果說母親的愛像太陽的光芒,暖在心窩;那么父親給予我的愛更像月亮的光輝,溫婉而寧靜,沒有喧鬧,甚至沒有只言片語,只是背后默默的付出,于無聲處滋潤我的心田,于無形中潛移默化我的性格,照亮踽踽前行的路,不再彷徨,不再憂郁。
幸好,幸好有機會再愛。父親,后半生讓我來好好愛你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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